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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一篇
这个角色被迫改变……以及如果你想到《侠盗一号》就会意识到没有人有他那种口音,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说话,他是个外人。找出为什么像这样与其他人完全来自不同世界的人愿意加入这个团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Diego Luna与The Jess Cagle Podcast With Julia Cunningham的采访。
如同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忧郁的电报——“马孔多在下雨”——那般,《安多》在瓢泼大雨的莫拉纳一号上拉开了序幕:卡西安·安多在大雨中焉头缩颈地走向城市,在随后耸立的大楼脚下与烟雾缭绕的妓院中形单影只,从出场到仓皇逃窜,自始至终他都独自一人穿梭在场景之间。与《侠盗一号》给出的答案不同,《安多》为卡西安的身份讲述了另外一个故事:雅汶之战三十三年前,“卡萨”出生于中环的森林星球克纳里,九岁那年,他被前来拾荒的克莱姆·安多和玛尔瓦·安多带走并收养,从此以卡西安·安多的名字为人所知。
就像如同Diego在采访中所说那样,卡西安“与其他人完全来自不同的世界”;也深陷克纳里和平宁静的丛林和费里克斯轰鸣嘈杂的工业社会之间巨大的冲突中。在第一季第三集的场景中,九岁的卡萨冒险走进了一艘飞船,在那里他看到了如镜子般反光的墙壁——这很有可能是他第一次在这个不幸的星球上看到镜子,这一景象很快让他陷入了歇斯底里,如同困兽一般攻击镜子中的自己;这一幕犹如安东尼奥·皮加费塔在巴哥塔尼亚的奇遇:安东尼奥给他遇上的第一个土著照镜子,那大个子土著一激灵,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这一场景仿佛一个预言——不仅仅是我们已经看到的、他被带离克纳里的未来——暗示着他似乎永远无法摆脱这种夹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挣扎。如同奥克塔维奥·帕斯所审视的那个时代——拉丁美洲人曾在三十年时间里从骡子踏入了飞机的世界——爆炸般的技术带来了新旧方式之间的价值观冲突,同样也带来了可怕的孤独。克纳里,以及这种挣扎,构成了卡西安·安多孤独的烙印;用帕斯的话来说,“我们对生活的感觉表现为分离,决裂,无依无靠,落入一个充满敌意的或陌生的环境”,而随着时间流逝,随着成长,“这最初的感觉遂转变为孤独感”。在这里援引帕斯的观点——“感觉孤独具有双重涵义:一方面意味着具有自我意识;另一方面意味着希望否定自我(并摆脱孤独)”——我将镜子视作一个譬喻:卡萨在镜中看到了自己,因而产生了“自我意识”,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独、原始的分离感,以及它们所带来的与世界的不协调。
在克纳里之后的时间里,这样的孤独从多个角度被印证。首先是帕斯所定义的孤独的本质:“对我们被抛弃的身体的一种怀旧的渴望……对一个地方的渴望。”《安多》便是从这样“怀旧的渴望”开始的:卡西安踏上莫拉纳一号是为了寻找他的妹妹,从后来的对话看,他似乎从未停止过,甚至直到玛尔瓦最后告诉他“克纳里上没有幸存者……只有你”。这种寻觅与帕斯将孤独的过程视作一种考验和救赎不谋而合。帕斯认为,孤独既是一种判决,也是一种救赎。它是一个惩罚,但也是一个承诺——我们的流亡将会结束”,这一观点将孤独的旅程视作迷宫,而在孤独、迷宫的尽头,“焦虑和彷徨将一扫而光;在孤独的迷宫之尽头等待我们的是自我的完善和重构,是宁静和幸福,与世界的协调一致。”对于卡西安来说,找到他的妹妹或是另一个克纳里的幸存者,便是一个充满诱惑的承诺,意味着“重结那些在天堂般的过去将我们同生活连接在一起的纽带”,能够让他超越孤独。
“孤独是人类生存状态中最深刻的事实。人是唯一知道自己孤独的生物,也是唯一寻找他人的生物……人是怀旧的,并追寻交流。”这种怀旧的留恋又引发了另外一种挣扎——自我孤立和与人交流的彷徨,这一点几乎贯彻始终,甚至一直延伸到这一角色生命的最后时刻。前者无需赘述,我们已经在故事开场和紧随其后的剧情里看到了他独来独往的个性;而缺乏信任和拒绝交流似乎始终伴随着他(甚至直到《侠盗一号》),而这一点又加剧了他的自我孤立。当开口诉说都变得困难,那么人与人之间出现价值观——这很显然与他复杂的身世密不可分——的冲突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们只需要以剧中影响最深远的那次交流失败为例就能看到这种孤立及其后果:卡西安和玛尔瓦在阿尔达尼事件上的分歧将他们之间沟通的匮乏和理解的缺失暴露无遗。对于卡西安而言,阿尔达尼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抢劫,这和他以前的小偷小摸没有任何区别,因此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玛尔瓦会将它视为“人们开始反抗”的信号,甚至更有可能,他(这个时候)根本无法理解“反抗”究竟意味着什么,借用琴·厄索在《侠盗一号》的那句话,“如果你不看,那就没关系。”这种漠视使他没有告诉玛尔瓦阿尔达尼的真相,也使他们之间价值观的割裂变得不可逾越,交流障碍及其代表的自我封闭促使他转身走出房间,最终成为最后一面。
对与人交流的游离也体现在他混乱而开放的私人关系上。玛尔瓦的台词和尼亚莫斯的情节已经告诉我们,卡西安的个人生活非常不拘小节,他拈花惹草,即使有过相对稳定的关系(与比克斯),也反复无常。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的《百年孤独》中同样用自由的性关系来体现这种挣扎:第一个何塞·阿尔卡蒂奥沉溺于性,当他的第一个伴侣怀孕时,他和另外一个能提供这种慰藉的吉普赛女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奥雷里亚诺上校试图通过与九岁的蕾梅黛丝结婚来摆脱让他与世界脱节的孤独,短暂地体现出了对交流的渴望,但他又因为难产而失去了她,后来与十七个女人生下了孩子,却没有改善他的孤独分毫;奥雷里亚诺·何塞通过和阿玛兰妲乱伦(这在布恩迪亚中同样常见)来缓解他们彼此的孤独,在关系终止后,他走进了妓院;甚至那些被外国佬用火车带进马孔多的妓女,也成为了“整个城镇的慰藉”。这一切——无论是奥雷里亚诺上校不停地做小金鱼,还是费尔南达偏执的宗教追求和奥雷里亚诺第二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对狂欢和享乐的追求——反复而无用的行为(无论是布恩迪亚还是卡西安)都是在寻求一种能够缓和孤独的甜蜜安慰,但这种安慰转瞬即逝,它并没有解决角色们孤独的核心问题——原始的分离感和与世界的脱节——反而更加明确了他们的孤独。
马尔克斯笔下另一个与卡西安相似的角色是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没有人知道克纳里发生了什么”,无疑是另一场香蕉大屠杀,和卡西安一样,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作为香蕉大屠杀唯一的幸存者,无法诉说那里的真相,因为“政府利用所掌控的一切传播渠道在全国千百遍反复宣传,官方说法最终成为定论:没有死人,心满意足的工人们已回到家中,香蕉公司在降雨期间取消一切活动”,而雨毫不停歇地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所以马孔多那晚发生的每一个痕迹都被完全冲走了(这里有个有趣的巧合,卡西安在大雨中同样打死了两个执法者,而企业部的官员并不想追究这件事;这也算是“没有死人”)。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用他的余生试图让人们相信香蕉大屠杀确实发生过;但依然没有让人们相信真相,最终,在政府的追查官员面前,他那几乎透明的身体消失在历史的架子上,随着梅尔基亚德斯的无数卷轴一起消失,这些卷轴记录了对事件的完整记忆,以及被彻底抹去的对这些事件的声明。
在《安多》中,则是卡西安作为克纳里“唯一的幸存者”,“没有人有他那种口音,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说话,他是个外人”,他的故事“没有人在听”,即使有听众,他们也无法知晓他究竟在说什么。无论那些企业部和帝国安全局的官员将克纳里挂在嘴边时是否如同《香蕉!》中“声援”圣马科斯的纽约左派一样荒谬地根本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克纳里在重重禁令下都是鲜为人知的地方。这些制度性的抹除和对记忆的湮没使他们背负了同样的孤独:无人诉说、无人倾听,以及被“遗忘”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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