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位年轻的伙计……我们这儿只是个卖酒的地方,可没说提供给客人什么说书和城市导游的服务哟。”
酒保擦拭着酒馆的木杯,斜眼看着眼前坐在吧台前的这位素不相识、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的小伙子,不由得撇了撇肥厚的嘴唇。这小伙从刚才起就缠着自己不放,非要叫自己多聊聊关于托勒密大公国和他们的王的故事,大概是把他市侩的面相当成什么健谈的人了——他本想找个借口遁走的,不过看年轻人又豪爽地抛下十几枚酒钱,他又把挪出去的腿收了回来。
“好久没见到您这么热情的外地客人了,嘿嘿,而且还对我们托勒密城这么有兴致。”中年酒保憨厚地赔笑着,接着又挠挠头。“可是鄙人真不算是个文化人,您说讲前代和现任拉贝泽林陛下多么英武、多么善战,鄙人也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陛下就会带兵前往西部山口抵御‘黑潮’,其他实在也讲不出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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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出年轻人脸上有些失望,目光落在他自己刚刚大方抛出的酒钱上面,似乎有些悔意。酒保当即风一般的端出了两大扎啤酒出来,顺便把吧台上的酒钱抹入囊中。
“不、不如,从这里往河畔走两条街,那边就是远近闻名的剧院区了,那儿可有不少讲述前代大公陛下征战八方、受到联邦女王陛下敕封的剧作,您为何不前去一看呢?当然、当然,如果是想多尝尝本店的好酒,在下一定拿出最好的酒来,嘿嘿,嘿嘿。”
坐在吧台前这个精神满满的青年正是坎特·亚当斯。说实话,他还真不是看上这座小店的藏酒。托勒密公国的文化虽然底蕴深厚,但显然酿酒并非其极其出众的一项。反倒是坎特的故乡却是联邦该地区小有名气的酿酒产地,几乎家家都传承着酿酒工艺,在他少年时代的认知里,镇子上酒吧时常聚集了一堆有名的酒鬼胡吹乱侃,每个人都带着自己偏爱的甘酿。在这里他毫不吝惜地掏出身上不多的银两,从各行各处混个脸熟,也只是想多融入托勒密城的风气,为将来长期留居做好一些打算。
自从在玫丽莎大剧院那场邂逅以后,在他逗留的这几天里,坎特雷厉风行地做了几件之前不会做的事。首先是主动联系了当地的探求者行会,通过一路上零敲碎打的行会人脉和接受委托的经验,成功完成了当地行会的第一个委派任务。虽然他外来人的身份,或许再加上看上去有些过度的热情似乎有点可疑,但是不错的身手还是使他确保在这家小有名气的行会里留下了名额。这意味着他算是在托勒密城有了正式的一份工作。
然后,他便用这些报酬所得,迫不及待的跑了几趟大型的剧院,尽可能“用心”地观摩了几场演出。然而他这一次一无所得,不仅仅没等到那位高贵优雅的王再次幸临,过程中他还几次在剧院当场打起了瞌睡。为此不得不承受身旁落位的托勒密人对他投以鄙夷的目光。
“唉……”
他支着下巴出神地望着面前空气,放在吧台上的手指玩弄着刚刚赚来不久的尼奥德铜币。他似乎仍在意犹未尽,回想着几日前梦幻般的演出,试图从狭小的、充满平庸酒气的空气里捕捉到两日前那掠身而过的馨香。
坎特啊坎特,难道你这家伙真的为那一次命运的机缘巧合,那再也难见一次的女皇陛下,就此止步不前了?
他忽而十分苦恼起来,又像是开始藐视嘲弄起自己的“不良”动机。在家乡的时候,在那个老头子眼皮底下看管着的时候,他曾经多么期盼过家乡城外无比广阔的天地,想着终有一日可以遨游天下的畅快淋漓。这件梦想本已有了个光辉的开端,可就是因为一次演出、一次百万分之一几率的擦身而过,他就要停下再也没有人束缚住的脚步,长久地留在这里了吗?
无限可能的未来,和无法释怀的一刹那,同时摆在了天平的两端。他又叹息一声,把面孔埋在臂弯里,下意识想要呷一口啤酒,却又停下了——他早就觉得这酒入口平淡又乏味。年轻人的大胆和果敢,这时竟被初尝人世的不确定性席卷其中,不知所措。
他知道这样会显得很肤浅,但是那个俏丽又浪漫的身影就是挥之不去。此时此刻,他的人生阅历中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可以与之比拟?……
酒保不知坎特为何突然沉默寡言起来,还以为他酒劲上来了,耸耸肩膀离开了。这时候,他后面不远处一位坐在位子上的中年绅士缓缓放下了酒杯。
“嘿,年轻人。刚才不巧听见,阁下有意觐见我托勒密年轻的女王陛下,是这样吗?”他用沉稳清晰的声音说道。
坎特仿佛隔了好几秒才回应过来——这家小店内这个时间本来人就不算多,绅士又是明显向他而坐。他一个激灵,在回身的瞬间显然打翻了酒杯,额上冒着冷汗,慌张勉强扶正了自己的坐姿,面对着他。
“呃——您别介意,我只是说一说而已,只是听闻女王陛下她——呃——十分的——”
他绞尽脑汁想称赞一下拉贝泽林女皇,这时却脑中空空。中年绅士戴着一顶黑帽子,手杖放在一旁,然而他只是目光和善地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在同一张酒桌前。
“这年头甚是少见,远道而来想要见拉贝泽林陛下的客人呀。”
“我……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一时——”
“不要怕,我没有那个意思,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
对方再次摆摆手,这一次他忐忑地接受了他的邀请,走过去坐下。走近他发现,绅士宽大的帽檐底下是半黑夹白的须发,肥厚的酒糟鼻不自然的泛着潮红,不过慈祥的目光还是让他渐渐不再紧张。他据实相告。
“哦,我听过你的家乡。还想要品尝些什么酒?”
“不,不用了……多谢。”
“请放心,老夫只是一位被大多数市民所遗忘的独居贵族而已,在托勒密城已定居了有好几代人。呵呵,我的祖辈据说还和拉贝泽林与泽法尔陛下都有所交情,你已经有所了解了吧,现在支撑着托勒密公国的两大家族。”
“哦……”
看见坎特有些局促地搓着指节,绅士笑了笑。“老夫现在只是一介落魄贵族而已,不用担心我会向王公大人做什么告密的事。”
“没有,在下没有那个意思。”坎特赶紧澄清道,“只是最近游玩大公国的几天总是听到关于女皇陛下的事迹,就想要稍稍多了解……”
“知道了。这么说你还要继续多待一段时间?”
“如、如果可能的话,我打算一直……不,因为行程上暂时还没决定好下一个目的地,”他赶紧改口说道,生怕对方又要起疑他的动机。“我可能会留在这里行会,作为探求者继续赚一些外快再离开。”
“呵呵,年轻人还是很努力的嘛。”绅士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杯中荡漾的波纹,然而脸上的微笑却收敛了一点。“可你是否听说了,公国最近颁布的对于外来留居者的法令?”
“法令?”坎特自然听都没听过,不知道绅士是什么意思,但内心不由得察觉到一丝不妙。“容我问一下,是怎样的法令?”
“这个……”绅士似有难言之隐。
这时候,他忽然听见远处的街道上人声嘈杂。仿佛正应了他不断放大的不祥预感,没等到绅士说下去,小小的酒馆涌进了几位托勒密公国的士兵。
领头的士兵说道,“这里是否有非本国的旅客在此逗留?如在近日内有外地旅客的踪迹,也请如实禀报。”
“那些旅客……会怎么样?”酒保小心翼翼地问道。
“奉大公命令,即刻驱逐出城。”
那一刻,并不知道在这背后发生了什么的坎特如五雷轰顶。一眼就看得出,等待他和随行同伴这些“外乡人”的,决计不是什么好事。他想伏低身体,可是小小的酒馆无处躲藏;他想编造身份蒙混过关,但一开口家乡口音便会将他暴露。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公国要在这个时候搜查起外地游客,该死,他才刚刚在本地行会注册了探求者身份,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
正在这时,一旁的中年绅士却淡定如初。他呷了一口酒,对士兵说道:“我是西洛普·伯恩斯坦爵士,只有我和我的朋友在这里,没有遇见外来人。”
士兵查看了他的身份,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酒馆。他向一旁面色犹豫的酒保使了个眼色,塞了两枚银币,后者欢喜地点点头走开了。
“谢谢!谢谢您出手相助!”
坎特连忙站起身,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向这位萍水相逢的绅士表达感谢。但当他望向绅士的表情,尤其是听见他随后说出的话时,更是仿佛肚子受到了狠狠一击。
“年轻人,听我一言。”绅士皱着眉头,并没有望向他。“虽然你可能觉得托勒密城是个美丽的地方,有着无数令人神往的风景和剧作。不过现在的它并不适合久留,尤其是对你这些不清楚公国内情的外乡客人。”
“发生……发生什么事?什么内情?”
绅士默默左右看了两眼空荡荡的酒店,士兵搜查其他店家的声音在远方街上若隐若现。他再次做手势暗示坎特坐下来,压低了声音。
“咳。并非对女皇陛下不敬,对前拉贝泽林大公陛下不敬……”
“您是说……现在女皇陛下的父亲?我听说,前大公陛下在七年前一次对抗黑潮入侵中不幸阵亡。”
绅士缓慢地点点头。“也许这是属于拉贝泽林家族的荣耀,也许大多数托勒密人也会因此敬重陛下,对他守卫王国的英勇行为心存感激。但是那一次战场失利的后果是,小股黑潮变异种突破了防线,并在接下来几天内蔓延到王国腹地,在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平民伤亡。”
“啊?有这种事……”
“至今为止,在那场变故中受害的家庭,恐怕仍在对过去的伤痕无法释怀。在他们心中,一定是因为陛下战场上用兵的失策才致使他们平白失去了安定的生活,甚至是失去了家人。”
“您……您认识受害者的家人吗?还是说……”
绅士并没有正面回答坎特的问题,只是若有所思地又一次望向了喧嚣的窗外,似乎已经有旅客被粗暴地推到了街上。坎特意识到,突然来临的对外来人的搜查驱逐法令,以及王国与拉贝泽林家族的过去之间,绅士一定有更多的话要说。
“前大公陛下过世后,王位理所应当由年幼的罗莎莉大公陛下继承了,我们的‘蔷薇女皇’。泽法尔家族与内阁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议,表面上是这样。不过毕竟是幼君即位便独揽大权,从国内的种种风声来看,想必登基的女皇陛下意识到了吧——自从前任大公陛下的战场失利始,国内关于拉贝泽林家族的信任和推崇,已经开始出现些许的动摇了。于是年轻的女皇陛下意识到这一点,在其家族成员的支持下,展开了对其他大家族,包括泽法尔家族在内的权力削弱和清算计划。”
听着绅士的讲述,尽管不能算全然无由无据,坎特却听得出他在有意向自己灌输女皇“卑劣”的一面,血渐渐涌上他的脑门。他又想起那一晚大剧院中所见的最为美丽和浪漫的少女的身影——若非这位和善的绅士刚刚解救他于危难,他本想起身离开,不想继续听这一面之词。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作为刚来到托勒密城还不到一星期的外人,并不了解公国的现状;对于那位女皇陛下的敬爱与憧憬之心也仅仅来自一场不在计划之内的邂逅,或许也只是片面的印象而已。
只是,一旦接受了绅士讲述的事实,他逐渐感受到一份凉意蔓延上他的脊髓。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目前的王国内部正在由于这位深藏不露的女皇的疑心,一步步展开对其他势力与相关人士的调查和清剿。尽管在表面上,宏伟的白狮堡仍高高耸立在繁华的托勒密城市上方,显得正大光明,它背后漆黑的影子正在笼罩这片土地。
他捏着拳头,暗自摇了摇头。差不多同一时刻,他听见绅士“唉”地叹了口气,他急切想要询问绅士的问题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打住了。
“可是像我……我这种……”他磕磕绊绊地嗫嚅着,“这种对公国毫无威胁的旅客,绝不应该和公国内部的纷争利益,有任何关联啊?”
“这一点我并不清楚。不过,这几个月陛下对于其他贵族管辖的产业进行大动干戈地查封,确实是板上钉钉的事,老弟你大可以向其他人询问。这些产业并未干扰到王国的统治,然而陛下却还是坚持削弱这些家族的力量,让本身安居乐业的工人失去生活的保障。或许在陛下心中,我猜测,像老弟你这种身份未明的异乡人也有可能是外国的私通者,是潜在的政敌帮手之一,必须要在她权力在握的时候清查个彻底。”
“这也太一刀切了!”坎特这回不由得怒火上冲。“可是……只是因为这样的可能就实行如此武断的驱逐令,也实在太过草率了!”
坎特又想起刚才全副武装的士兵询问“外来人”的态度,绝不像是会友善地劝返自己离开的模样。就在这时,他忽然心头一紧,想到了一件十分不妙的事。
“不好了!他们只要搜查到我们下榻的旅馆,立刻就会知道我和我的几位同伴在城里!恐怕,我们放在旅馆的行李也会被处理掉……”
“快,年轻人,快回去。”绅士站了起来,拿起手杖。“很遗憾,事发突然,我无法帮到你更多了。”
坎特咬咬牙站起身,但他仍然在离开前紧紧握住绅士的手,表达了诚挚的谢意。随后他抓起包裹,夺门而出。
与此同时,西斜的日光照耀上白狮堡高大的西墙。一束橘色的光照进罗莎莉·拉贝泽林的房间,铺在拟了一半的公文上。她的羽毛笔停下来,转头无意望了一眼高窗外下午的天空。很晴朗。
同样的阳光也透过峰回台的窗子,照到一架轮椅背后的地板上。轮椅中身披军服的银发少女,正在入神地轻声吟读着远方到来的信件,支颐思索。
拉贝泽林姐妹二人,至少此时此刻,却对下城托勒密市区中正在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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